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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座南山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21-11-08 09:02:26 | 编辑:肖福燕

 

□李元胜

有的山,去过很多次,发现除了时令变化外,多数景物几乎原封不动。于是,慢慢就有点厌倦,除非陪客人或者有聚会,不愿再去。

同一座山,多数人用的是同一种游览模式,几乎相同的线路,几乎相同的感叹。过十年再来,连感叹也变化不大,怎么会不厌倦。

但是南山例外,因为去得太多,多数时候不是为了旅游,我发现了很多适合徒步的小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喜欢带一本书去徒步。读书和读山差不多,溯溪而上,是最美的,也就是说,从书中寻得有意思的线索,自行探索,人家觉得枯燥的书,你能读到曲径通幽,有点像离开了景区的主线,进入到它的后花园去,看到一本书的真正宝藏。

在我自以为对南山很熟悉的时候,一位朋友带我去了个地方。在大金鹰公园对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看起来是进入几户人家,实际上它左弯右拐,最后昂首向上。沿着它翻过一个小山头,向左走上几十步,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海子,一个简易的木桥横跨其上,桥的尽头竟然还有一户人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山水湖,而且,完全被它迷住了。

原来,我自以为熟悉无比的南山,还可以突然解锁一个隐秘的空间,让我目瞪口呆。

再后来,这就是徒步的我,经常遇到的事情了:在香樟林的一条小路的尽头,我发现了一片白花醉鱼草,获得了蹲点拍摄三种南山早春蝴蝶的机会;在山水湖农家的旁边,我沿着一条小路散步,竟然无意中来到了南山最高峰春天岭……南山不断为我解锁它的隐秘空间,感觉它的宝藏,是无穷无尽的。

南山最新为我解锁的是塗山书画社。此次去涂山寺,才知道从寺里一建筑内拾阶而上,到了三楼,就是大名鼎鼎的塗山书画社。书画社除了有艺术家们交流用的茶室外,还有一个展厅,展出了不少书画社历届社员的作品。

信步走进去逛了逛,一眼就看到蔡岚先生的仕女图真迹,不禁吃了一惊。接着,又看到了杨竹民的墨竹和黄笑芸的书法作品。涂山寺中,可一次观赏到涂山三杰的作品,确实令人惊喜。

抗战期间,文化精英汇聚山城,坐拥南山的南岸也成为他们居住或雅聚之地。

1917年出生于杭州的蔡岚,因家境清贫,12岁读完小学后,他就先后进入照相馆、药房当学徒,13岁在杭州“王星记”字号从师学画并在上海、杭州售画,有机会接触到名家作品,视野逐渐打开。他以明代工笔画名家陈洪绶(号老莲)、清代擅画仕女的费丹旭(号晓楼)、改琦(号七芗)等为师承,打下了扎实的线条功夫。

抗战开始后,在家乡已有才名的他迁居南岸的海棠溪。为谋生计,蔡岚投身实业,创办企业,制造胶板、风箱、石棉等。历尽劫波的他,晚年重拾画笔,重温工笔之梦。

工笔画,是典型的中国画技法,以工整细致写实为主,讲究对景象人物的精确还原,有如古代的照相术。有趣的是,蔡先生先做照相馆学徒,后学工笔画,仅以人类的科技手段的角度来说,是图像记录现实方式的一种倒退。不过,艺术有着和科技不一样的方向。照相术出现后,工笔画仍旧是中国画的重要表现形式。显然,这门艺术的价值不仅仅在于精致的写实能力。

蔡岚的精神恩师陈洪绶,在人物画上极有天赋,他曾以十天时间画一石刻像,人人都说临得像,他并不满意,又用十天时间去临摹,终于人们都说不像了,他才心满意足。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工笔画的价值,既在于临摹现实的逼真,也在于和现实的差异,前者看得出画家的修炼和功夫,后者呈现画家的才情和格局,两者在一件作品中的互动和平衡,决定了它的境界和价值。

“你说,蔡岚先生为什么喜欢画古代仕女?”在观展时,我听到一位朋友的发问,但隔得太远,被问者的回复我没听清楚。

这是一个很容易想到但并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工笔画兴于战国,唐代人物画已逐渐成熟,从技法角度来说,也可以说是线描艺术的逐渐成熟。

从原始社会开始,人类就学会了用简洁的线条来描述他们所理解的世界。线条一开始,就不是对客观对象的简单临摹,它是从视觉的角度,对事物的归纳和提炼,或者说是描述世界的工具——一种语言。

当中国线描艺术这个工具系统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不断进化,它变得更复杂更有能力,既能更准确地呈现出临摹对象的各种特点,也能表达出作者的境界和意趣。每一个优秀的画师对自然的提炼,都增加了这个系统的语汇和符号。它最终成了悬浮在真实世界之上的另一种现实,有着自己的逻辑和空间,承载着中国人的想象和情怀。

那么,蔡岚先生在重拾画笔时,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前述系统中学到的技艺或者说绘画语言,用来描绘他身边的时代;二是疏离眼前,让自己成为系统中的一部分,在前人的典型符号上重新创作。

他选择了后者。他对进化千年的中国工笔画线条技艺的大彻大悟,更适合在古典题材上发挥,而且可以凭借个人之力将它推向某个极致。同时,他理想中的中国人物的诗意之美,也更适合古典人物和服饰来呈现。

上世纪的涂山,是如今南山的一部分。生活在涂山范围内的书画家,不止是蔡岚。

山西介休人杨竹民,原名作民,因喜欢竹子,索性改名为竹民。他18岁考入北平京华美术学院国画系,师从周怀民等京城名家,1937年流亡至重庆南岸,在尝试过教师、警员等职业后,还是以卖画、刻印为生。

杨竹民擅长写意,水墨画竹更是长项,1984年作品墨竹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被誉为“西南一枝竹”。

写意画从唐代起为文人偏爱,和工笔画比,如果工笔画是楷书,写意画就是草书,它更多表达的是作者心中的世界,由于不拘泥于细节,反而能得山水自然的神韵。

蔡岚、杨竹民和书法篆刻大家黄笑芸并称涂山三杰,像涂山的三座山峰,他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和同道们一起创立了塗山书画社,讲习书画,交流技艺,培养出了一批知名艺术家。

和南山有渊源的远远不止是涂山三杰,也不止是塗山书画社。在这个著名的书画社创立的前后,重庆文学界在南山上创办了“南山笔会”。我当时在重庆日报工作,业余爱好文学创作,先后参加了两次“南山笔会”,一次长篇小说“南山改稿会”。那个时代的重庆文学界人士,上南山是常事,写南山也是常事。

三年前,我给南岸区的领导提到南山当年的文化盛事,没想到意外促成了中断多年的“南山笔会”重新开启,而且由重庆名家笔会升级成了全国名家笔会,十余位活跃中国文坛的大家同访南山,写出了一批作品。

所以,由春天岭、山水湖、香樟林、放牛村组成的是一座自然的南山,由涂山三杰和历代文人组成的是另一座文化的南山。自然的南山,我差不多走遍了;而文化的南山,我才刚刚站在山门前,里面的万千景象,等待着更多的人一起寻访和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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