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

这家包子铺，是那种街巷里常见的夫妻店。天麻麻亮，蒸笼冒起浓郁的白气，被各色器物挤占仅剩的一点空间里，夫妻俩艰难地打着转身，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7点多钟，小店门脸前一气围着七八个焦急的顾客，有蹬着高跟鞋穿着职业装的年轻白领，有穿得一身金黄的外卖小哥，有一手牵着孩子一肩挎着书包的妈妈。人一多，夫妻“二人转”的协调便被打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着急上班上学的顾客等着包子馒头递出来，几句催促后见没有动静，便换上了抱怨。老板娘划拉一堆毛票硬币找补零钱，老板一边道歉一边更换一个顾客点的豆浆——哎呀，他要的是黑米豆浆，一忙就拿成了原味加糖的。

几年前，70岁出头的朱孃孃搬来沙坪坝区凤天大道旁边的这个社区没多久，每天早上她喜欢到附近农贸市场买点鲜灵灵的“早菜”，这天路过，想着顺道买几个老面馒头，老头子就好这口呢。她到的时候，恰好就赶上包子铺那股子“兵荒马乱”。在一旁看着看着，她就上前了，“来，我给你们帮一下忙!”

老板娘抬起头，嗯，这个孃孃虽然不熟但是见过，应该是街坊邻居。

这啷个好意思呀？

别说啦，你看，你们确实忙不过来噻。

递个包子、收拾碗筷，朱孃孃手脚麻利，一看就是会干活的人。忙过了“早高峰”，夫妻俩要拿钱感谢朱孃孃，却被她一口回绝了：“街坊邻居，这样就见外啦!”接下来，喜欢早起的朱孃孃一连给那包子铺帮了10天忙，分文不取。但是，她自己买馒头包子的时候，坚决按标价付钱。

很快，爱说爱笑面带喜气的新邻居朱孃孃融进了社区。不仅仅是包子铺，街边那家小面馆中午忙不过来，朱孃孃也去帮着店主收碗刷碗，同样分文不取。

“婆婆你倒是热心哈，活雷锋!”干货店的大姐看在眼里，由衷赞叹。

“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做点小本生意不容易。在人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搭把手，实在算不得啥子。”朱孃孃说得很诚恳。

如今，走在街巷，一路上都有街坊邻居跟朱孃孃打招呼。两三天没见着她，有的店主、摊贩还问相熟的买主：那个老孃孃有几天没见到了，莫不是病了？

嗨，朱孃孃不就是“闲人马大姐”那样的热心居民吗？有人说。

其实，朱孃孃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前两年社区创卫，几个社区干部拿着大扫帚打扫街沿。不远处的“美食一条街”上，朱孃孃拿着钢丝球、洗涤剂，使劲擦拭店铺门口放着的足有一人高的蓝色塑料垃圾桶——可不是擦一个，是擦一溜儿，一排6个，每个桶沿和外壁都擦得干干净净。过路的大叔见了觉得好奇：“哟，孃孃，干这个活儿好辛苦，给你好多钱嘛?”“不要钱。环境搞好了，自己看着也舒服!”朱孃孃抬眼看了他一眼，没停下手里的活儿，那个大叔满脸狐疑走开了。

社区那个上百个摊位的农贸市场，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仅有的一个公厕清洁总是不达标，群众老反映“下不了脚”，它成了社区保洁的“重灾区”。朱孃孃坐不住了，从家里拿起工具跑去打扫，一上午时间，硬整出个“五星级厕所”来。这下子好了，每逢厕所清洁搞不定，就有人跑来找朱孃孃，隔老远扯起嗓子喊：“朱孃孃，帮帮忙噻!”“要得!”回答得好爽快。

朱孃孃做事情的时候，喜欢撮着嘴儿哼小曲，欢快得很。想当年，她在市里一个招待所上班的时候，被唤作“小朱”。年轻的小朱最初在国营理发店工作，有手艺。那个招待所有些年头了，外头看起破破烂烂，但小朱把里面收拾得亮亮堂堂干干净净。客人一落脚，小朱上前热情打招呼提行李；客人安顿下来，她主动把客人换下的外套拿去洗了，然后给客人理发刮胡子。“巴适，就是宾至如归的意思!”那时，领导和同事都觉得小朱眼睛里到处都是活儿，成天像个旋转的螺旋。但小朱自己并不觉得累。在旧社会吃尽苦头的母亲反复告诫她，自古以来，人都是病得死累不死，闲着反而容易得病。她把这句话硬是记心里了。

数十年过去，小朱变成朱孃孃，但她没有闲下来，脸上也始终挂着笑。

街口小馆子里跑堂的大姐，舍不得花钱买医保和养老保险，有社区工作者上门来宣讲政策，恰逢朱孃孃在场，瞅见跑堂大姐一脸犹豫，她帮腔开解：“你看嘛，一是对你有利，人在外最怕生病，得病了原先攒的钱全搭进去，到底有个保底才好。二是对你家庭有利，国家帮补着，何乐不为？最后呀，家家都幸福，对整个社会有利。大妹子，你说呢？”

这样的朱孃孃，也不是人人说她好。几个老伙伴一提到她，都说：“那老太婆脑子有毛病。”“哎哟，你一个退休工人，犯得着这样发光发热咩？有时间不如闲着，泡杯热茶来喝也舒舒服服。”

朱孃孃打着哈哈：各有各的想法和习惯。看到街坊邻居需要，我帮着他们做点事，就有幸福感。

也有人说朱孃孃凡事管得太宽又特喜欢较真，这就有些讨人嫌了。

前两年，社区招了一批居民来维护环境清洁。因为任务艰巨，每人有点补贴，很多居民报名参加。从市图书馆到某住宅小区那段路将近一公里，社区安排了28位居民，朱孃孃负责协调管理。

“那天，我沿路一边走一边拣垃圾，顺便看看大家的工作情况，结果发现一个大姐一直在看力哥们打牌。我反复提醒她，她不听，还说我多事。我气不过，就把情况反映给了社区，社区把这个人给除名了。这个大姐气冲冲地出门，刚好撞见我，啪，一口痰直接吐在我脸上。”

“有人说你好，有人说你不好；有人理解你，有人不理解你，这都很正常。看见我在街沿边打扫，树荫底下打牌的老头往地上扔烟头，说是‘给你们创造工作机会，不然你们白拿钱’；看见我拿铲子蘸水，一点一点清除电线杆上的‘牛皮癣’，路过的妈妈立刻教育孩子爱护公共卫生，你看老人家多不容易。所以，要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老来尽心随性就好。”

虽说受了不少委屈，这么多年，街坊邻居只看到朱孃孃掉过一次眼泪。那是2019年，朱孃孃在社区入党宣誓。别上党徽的那一刻，她激动得直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