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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的黄葛树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21-05-22 06:53:50 | 编辑:李振兵

施崇伟

我家门前那棵树,是极普通的树。在川渝一带,这样的黄葛树随处可见。几人合抱的腰围,伸展向空中的虬枝茂叶,夏天撑出一片荫凉,严冬顶风傲霜。

很多年前,爷爷还身手敏捷。从粗壮的树上到达第一个分杈处,是我得把脖子尽力往后仰才看得到的高度。只见爷爷远远地助跑,脚用力一蹬,就腾到老高,恰好有一个结疤之后形成的窝状可以安下他的赤脚,然后顺势伸出长臂抓住一截枝头,另一只脚就搭上了树杈口,一收腹,一腾起,双脚已稳稳站在树杈间。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像是踩在云端。

他矫健的攀沿也有一次失手。

那是又一轮嫩叶纷纷扬扬时,树杈间的鸟鸣,引起我的好奇。我搭起板凳,目光追踪到一团枯草筑成的巢。一对灰翅扑闪着,偶尔现出轻轻动弹的几个小黄点。一双闪动的翅膀由远而近,落在巢沿,我看清楚,它的尖嘴夹着一条小虫,似在蠕动。是的,那是鸟巢,是乡下孩子的最爱。

我的惊喜,是用欢叫和蹦跳来表达的。我的表达正好被从田间归来的爷爷碰到了。他把肩上担子一撂,一个腾越,直奔鸟窝。就在触手可及的刹那间,左手的枝杈承不住他孔武的膂力,右手的雏鸟急需另一只手来护卫。他淡定地选择了让身体从树上坠落,以换来三者的保全:树杈不能断,小鸟不能摔,孙子的童趣不能丢。

他从树上重重地跌落在一堆瓦砾上。在他养伤的几个月里,小鸟的羽毛渐渐丰满,在笼中扑愣着翅膀。到我上学那天,爷爷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我们从老树下出发,爷爷送我到三里外的一座古庙,那是村里的小学。学校门口,也有一棵老黄葛树,那茂叶、那虬枝,长相和我家门口的差不多。

就是这样的老黄葛树,它用青枝绿叶陪伴我的童年;用粗壮之身给我遮风挡雨;它伸展向远处的枝干,送我离家远行。

我第一次离家远行,是去城里上中学。城里有高楼,有大马路,有汽车,有一大屋子全是书的图书馆。这些都是乡下来的我陌生的。而城市也有我熟悉的,校园里,公路边,长江岸,一座几万人的小城,至少有几十棵高大茂盛的老黄葛树。

以后很多年,我考了中师,有了份工作。为着生计奋斗,每隔几年就会换个地儿,直到与家乡的老黄葛树越来越远,远到没有去想它了。

南方的冬天少有下雪。那天,我在赶往一个重要会议的路上,分明看到从天而降的雨滴里有细细的绒毛。雪米!路人皆是惊喜。我却在此刻喜极而悲:电话里是比雪寒的消息——奶奶不行了!

我立即转头去了回老家的车站。奶奶在等我,奶奶经常在老黄葛树下等我。我少时很贪玩,放学后常常忘了回家的时间。奶奶总会在树下,目光探向我回家的那条小路,直到我出现在她眼前,投入她怀中。她抱着我,从树下回到屋里,回到灯光下的餐桌。

这一次,等我回家的奶奶躺在棺木里。

在我上小学时,爸爸在外地上班,妈妈农活很忙,便把我和弟弟丢给了奶奶。奶奶在一个小酒厂做炊事员,每天要给几十个烤酒师傅做饭,还得照管小兄弟俩。稍有闲隙,她还去帮着烤酒师傅挑高粱、撮糟子。从早到晚,就难得看她空闲过。

在老家人眼中,奶奶是少有的吃公家饭、有工资的人,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条件优越。可我从不见她大手大脚花过钱。她从来不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没见她抹过一次雪花膏,衣服几乎全是打过补丁的;最喜欢的吃食,是她自己腌制的咸菜、豆豉、霉豆腐。

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家人身上和周济更穷的亲戚。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瘦小多病。在那个吃点油水都很难的年代,可我还偏偏挑食。为了给我改善胃口,她专门给我开“小灶”,用猪胰腺和酵母蒸饭。奶奶看着我吃着有肉味的饭,她在一旁用咸菜下着玉米饼,脸上的笑容比我吃着好吃的还甜、还香。

我埋头看奶奶的遗容,抬头间又望向门前老黄葛树。自爷爷去世后,再没有人为它修枝打药,它的枝条像一头乱发丛生,粗杆上已生出些虫眼。如今,奶奶也走了,连陪老黄葛树的人也没有了。

安葬了奶奶,父亲告诉了我一个决定,他和母亲要搬回老家。乡下空气好,安静,隔着爷爷、奶奶的坟头很近。他说完,仰头望向老黄葛树,风吹得树叶沙沙,像在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树冠巨大而圆满,一团一团撑向不同的方向。我忽然惊讶地发现,树杈间又有鸟儿筑了新巢,干草、秸秆、叶片,编织得密密匝匝。一对鸟儿从长空中划过弧线,回归到大树林中那可以挡风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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