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涵彬

父亲与女儿的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父亲对女儿的爱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每当与父亲发生纠纷，母亲就会说起：“没有你的父亲就不会有你，是你的父亲决定要你，我才将你生下来，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感谢他。”我懒懒地躺在沙发上，两手一摊：“你们已经生下了我，难道要把我再塞回肚子里吗?”

母亲说的父亲决定留下我的事，是一个老故事了。

母亲和父亲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很快母亲便有了。母亲对父亲说，她不想这么快就有孩子，这会破坏他们爱的小世界。母亲便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可是没过多久，母亲又有了——这个孩子便是我。母亲开始跳绳、跑步，从楼梯最高一级往下跳，可是我就是那么顽固地待在母亲的肚子里。十个月之后，母亲将我生了下来，六斤六两的女孩。父亲非常高兴，他是一个传统的北方汉子，却一点也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女孩而感到遗憾。

也许就是因为我自己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吧，父亲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女孩养。他非常严格地要求我，对于调皮的我来说，他那些所谓的铁律正是我要去挑战的极限。我开始消极抵抗，高中的时候不学习，偷偷看小说。或许正是那个时候看了大量的文学作品，结果后来的我在文学道路上行走起来。

记得有一次我坐在马桶上看《拿破仑传》，父亲见我久久没有出来，就一下子冲进厕所，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一把拎了出来，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教训完之后，我在地上发现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那是父亲打我时揪下来的。我把它捡起来，放进一个密封口袋里。

再后来，上了大学;再后来，参加工作，我就住在外面，很少回家了。每次母亲来劝说我回去住的时候，我默默地将那装着那缕头发的密封袋放在她面前，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血脉这个东西真是太神奇了，我发现我越长大性格越像父亲，甚至连很多习惯都是一样，多思，固执，心思细密。清晨与傍晚，我总是独自坐在沙发上，把一天中的所有事情细细地想一遍，有的时候边想边点起一支烟。有一次，母亲说，你那满脸愁云的样子，和你夹烟的手指、吸烟的样子，还有你清晨与傍晚抽烟的习惯，都跟你爸一模一样。我心中一惊，逃不过啊逃不过，我怎么活成了父亲的样子呢?我怎么就继承了他的性格呢?我怎么就这么像他呢?

我那么多年不回家，母亲总是做着调解员的工作。她告诉我，你爸爸非常爱你。我不相信，一个我一回家就叫我喝汤不要发出声音、电视机遥控板要放对位置、洗澡时间不能超过15分钟、空调的度数永远不能高于24℃、煮饺子不能煮破皮、炒菜油不能放多了，否则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的人，会爱我?

直到一件事情，我猛然间明白他是爱我的。

我25岁考研失败。当时，熊熊野心就像一把火一样灼烧着我，紧接着的三个月我拿到了去伦敦城市大学读研究生的资格，我毅然决然要出国，全然不管准备得是否充分，以及过去之后要遇到的种种困难。

去了伦敦，由于很多问题都欠考虑，我又无比挫败地回了国。一路上我归心似箭，只盼着能够回到家中睡一个安稳的好觉。我回到家，父亲过来拉着我的手坐下，我很不习惯。他微笑着望着我，要我跟他说一会儿话。父亲很少这么温柔，他一点都没有因为我没能完成学业而责备我。他问我，你还要再去伦敦学习吗?我犹豫了一下，我是知道父亲对我的期待的，可我说：“我不想再去了。”一贯盼我高飞的父亲竟然说：“好!太好了!”

后来，母亲才告诉我，在我飞去伦敦的前一夜，父亲喝得像一摊泥一样躺在地上，他一边喝一边哭，他实在舍不得女儿出国，他担心得要命。

我沉默了。我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流泪。我一直以为父亲只关心我飞得高不高，从不问我飞得累不累。原来我在国外那段时间，他揪着一颗心，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我出国之后，他以为我不再回来了，因为他知道，我有多恨他，有多想远离他。

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去了动物园，是小时候他们常带我去的。母亲把父亲在动物园和狮子、老虎一起照的相片发给我看时，我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有些腼腆，而窗外就是伦敦辉煌的夜色。那一瞬间，我的内心被击溃，我泪流满面地看着那张相片，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动物园一定是父亲要求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我知道，他想我了。我深深地知道，那是一种不能言表的思念，那一刻我也多么思念他。他也一定知道，我有多么恨他，就有多么爱他。

父亲的爱就像暗河中的礁石，随着女儿的成长，在女儿如同暗河般不断变换的心性中，如同磐石一般的存在。无论暗河怎样的汹涌诡谲，礁石始终立在暗河的身边，提醒着暗河不能够恣意流淌，不能够越界。无论暗河如何澎湃地冲击礁石，礁石都岿然不动地将暗河逼退到她必须坚守的位置。礁石围绕着暗河，是暗河的结界，更是暗河的守护神。

而母亲就是这汪洋中的水平面，她在暗河之上流淌，她安抚着无奈的礁石，她包容围绕着暗河，她使整片海看起来那么蔚蓝而宁静。她是最公正的人，她维持着一个家庭的体面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