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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章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21-01-10 08:13:22 | 编辑:肖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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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章

陈川

我的故乡黔江,深隐在千里武陵莽莽群山的皱褶里,紧邻鄂省,却因为名中有“黔”,往往被误以为是贵州的辖地。曾收到寄自省会成都的信件由贵州辗转送达,故乡的寂寂无名也就可想而知。

到我记事的时候,黔江城恐怕也不足万人。只要不是赶场天,街上行人稀少,路遇的人虽然不一定叫得出名字,但必然面熟。老城依山临水,顺着山势形成三条并列的主要街道。前辈们对街道的命名似乎缺乏雅趣和想象力,只图方便顺口:中间的主街道就叫大街,百货公司、五金公司、糖酒公司、国营食堂、供销社、文化馆、照相馆散布两边;靠山的叫背街,机关托儿所、县中队、粮站以及大门紧闭的天主堂、福音堂便在这条街上;临河的便叫河街,一头是汽车站、马车站,中间有豆腐店、食品店、电影院,另一头是盐巴仓库和倾斜的木瓦民居。一入夜,除了偶尔放映露天电影,街巷行人寥寥,路灯稀少而昏蒙,暗影幢幢,独自上街总有些胆怯心虚。城里少有楼房,1970年代初建起4层楼的工农兵旅社,让我们骄傲了好久。

在大街和背街之间,有一个名叫中宁号的大杂院,大大小小四五个天井,过道迷宫似的曲折幽暗。院外是一块石板镶嵌的坝子,靠边有一口青石箍就的深井,用丈余长的井绳方能打上水来。这里曾是清代的书院,上世纪50年代收归公有,供几十家人租住,我家便在其中,邻里之间和和气气。我家隔壁是南下干部,家属也由北方迁来,姓朱,脚小而手巧,擅做面食,蒸出的馒头花样百出,狗儿兔儿的活灵活现。眼馋的我不时获赠一二,宝贝似的把玩良久才先耳朵后尾巴一点一点慢慢吃掉。只是心里嘀咕,明明是孃孃,为什么老老少少叫她“朱大爷”?长大一点才明白,在我们的乡音里,“爷”“姨”难以分清。

故乡原由四川涪陵地区管辖,1988年分治成立黔江地区,开始了化茧成蝶的进程。随后,重庆直辖、西部大开发、脱贫攻坚一系列国家战略接踵而至。真是好风凭借力,故乡扇翅翻飞直上青云。儿时远足才去的西山早已成为行政中心,体育场、体育馆、博物馆、游泳馆先后落成,大众广场、亲水步道、音乐喷泉让父老乡亲的日常生活多了几分舒缓、恬适的情调。走上街头,熙来攘往的人流多是陌生的面孔,盈耳的人声既有亲切的乡音,也不乏南腔北调。新开发的正阳片区、舟北片区由两条隧道相连,将原本僻静的观音岩大峡谷拥抱在城市中间。观音岩两山对峙,河道狭窄。传说两山分为公母,有合为一体之势,为此在悬崖上修建了文峰塔以镇之。少时曾去游玩,当时叫做内塘,壁立的峭岩遮天蔽日,光线昏暗;谷底礁石错综,水流出没其间,暗藏凶险,阴森森令人发怵;发一声吼叫,回音久久不息。现在新建了人行栈道、玻璃廊桥,绝壁上还雕刻了巨幅观音造像。这个独特而壮观的城市风景乍一开放,便令游人惊叹不已,称之为“东方的卢森堡”。凭借不可复制的自然禀赋,故乡自信而豪迈地以“中国峡谷城、武陵会客厅”的名义,向世界发出了热忱的邀请和深情的召唤。

我们有幸处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大山里的人更有切身的感受,短短几十年便见证了从农耕时代、工业时代到信息时代乃至智能时代的变迁,似乎经历了一个压缩版的千年文明。

故乡山高林深,溪河纵横,能称为河的不下十余条,比如阿蓬江、深溪河、细沙河等等。

我最熟悉的,当然是黔江河了。

河有两源。一是来自西北八面山麓的大木溪,又称桃子坝水。另一条从西南方的梅子关迤逦而来,叫栅山河,古称四十八渡水。黄庭坚《竹枝词》云:“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我不敢妄言吟咏的一定是我的故乡,但可以断定黄庭坚到过这里。他被贬为“涪州(今涪陵)别驾”,在“黔州(今彭水)安置”。当年,他在巫山渡过长江,经鄂西前往彭水,黔江是必经之地。

这两条溪流在老城西郊的两岔河交汇,绕城向东,经观音岩至舟北注入阿蓬江。孩提时代,这条河多数时候潺湲流淌,清清浅浅,河滩杂草不生,大小不一的片石卵石在烈日下炽气袅袅。只是在河湾处潴积为一段段深潭,如两岔河、魏家塘、老虎滩。一入夏,这些去处便热闹起来,成为我们戏水的天堂,狗刨搔、踩软水、蹬仰船、打拍水、扎冞头一应招式玩个尽兴。小伙伴清一色光腚叮当蹦跳扑腾,快活自在。稍长,重庆知青带来新的时尚,开始流行自制的三角游泳裤,一侧有布条系襻,穿上长裤也可以解开从一条腿褪下。潭底多有乱石暗礁,水流一变形成漩涡,每年都有小孩溺亡的消息在小城传开,成为大人们严禁小孩下河的理由。但我们依然如故,除了游泳,还在滩头垒石成濠,濠口安放炭筛或撮箕,然后在滩上搅动驱鱼。

到了春夏时节,山洪袭来,满河浊黄,猛兽般吼声嚯嚯。看涨水也是小城人的乐趣,老老少少站满堤岸,一脸的兴奋和惊奇。浪涛中,不时漂来柱头柜子或活猪活羊,人群里便发出一惊一乍的喊叫,必有捞“水打财”的人跃入洪流奋力游去。也有水性好的人纯粹为了炫技,下河追波逐浪,叫做“飙滩”。我们睁大眼睛,随着起伏的人头转动,内心钦佩不已。

那时的河堤还是清光绪年间知县张九章采用以工代赈方式修建的石堤,垂柳依依,名万柳堤。每隔百余米,便有一个三角形的石台供人休憩,散置的石磴已被前辈们的屁股磨得油光水滑。堤下多有洗濯衣被的妇女,捣衣声、嬉笑声随流水荡开。河上仅有一座可通行汽车的木质风雨桥,建有亭阁,古色古香,我记事不久便为钢筋水泥桥替代。1982年7月28日,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突然袭来,堤毁桥塌,大街宛如河道,浊浪汹涌。一切又从头开始,没想到几十年后,这条河已化身为园林城市中的绝佳水景,尽显温柔妩媚之态,灵动的气韵隐隐发散。

沿河两岸,十里长堤树影婆娑,早年我和同事们植树节植下的香樟,已是枝繁叶茂。河道建了闸桥和一级级滚水坝,蓄水成渊,碧绿诱人。夜幕下,漫步于两岔河循环的亲水步道,河风习习,水汽氤氲,只觉心境空阔,身轻神安。四周错落的吊脚楼群和风帆造型的民族文化宫倒映水中,梦幻般轻摇慢荡,恍若置身于江南水乡。突然间,乐声骤响,河中央各色水柱腾空而起,摇曳多姿,引发一阵阵欢呼,宁静的小城又弥漫着一份轻快时尚的现代气息。这一切,在家乡父老的心中唤起了温馨自豪的情感,投射到脸上便是那舒心的笑容。

如今的黔江河波平浪静,水患不再是小城百姓的隐忧。十余座各式各样的桥梁既方便了出行,也是一道道风景,让涉水或踏跳蹬过河成了老人口中的故事。河流与城市相亲相融,把一种安谧、一种温润、一种轻惬留给市民去亲近和体味。

常言道,路是走出来的。其实不尽然,历经了多少世纪,我的先辈们一代代在崇山峻岭穿行跋涉,却始终没有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直至上世纪90年代,依然只有抗战期间修筑的川湘公路和通往湖北咸丰的省道连接着外面的世界。道路等级低,弯多坡陡,土石路面,车辆一过便卷起滚滚尘土,还时常因暴雨或雪凌而交通中断。尤其是西出彭水必须翻越的梅子关,公路在绝壁上凿出,七弯八拐盘旋而上,险峻异常。传说外地司机驾车经过,多心惊胆战,宁愿破费请本地司机代驾。每年冬季,大雪封山,总有几天路断人稀,家乡便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早年,中学的一位英语老师有感于此,化用唐人的诗句咏道:“春风不度梅子关。”

回想起来,那时出差可以真切体验到什么才是“蜀道难”。去省会成都,先要在长途客车上颠簸半天到彭水,一身尘土,咳出的痰都有一股泥腥味。次日上午换乘乌江客船,顺江而下,午后到涪陵。晚间溯长江夜航,第三日凌晨抵达重庆,睡眼惺忪急急赶往菜园坝火车站。如果运气好能买到晨发的火车票,当晚可到成都,反之则只能乘坐晚上的列车,第四天上午方可结束这趟旅程。记得年轻时在北京一朋友家聚会,他将去日本访学,说飞东京需要五六个小时。而我屈指一算,如果只能买到普快火车票到重庆的话,再辗转换乘,回黔江竟要五六天!如此强烈的反差,让朋友也惊讶不已。

这是一个创造奇迹的时代,魔幻般的发展现实只能让我感叹自己想象力的贫乏。先是打通了梅子关隧道,原来的川湘公路改造成标准的二级路。随后,经过故乡的渝怀铁路、渝湘高速公路相继建成通车,从重庆返乡的车程缩短为4个小时,渝湘高铁也已开工兴建。更夸张的是居然建起了机场,从故乡就可直飞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儿时偶有飞机从故乡飞过,伙伴们无不驻足仰望,脖子发酸了依然恋恋不舍盯视飞机消失的方向,而且兴奋得要议论几天。有一年,一架军用直升机降落故乡老城体育场,全城为之轰动,人们扶老携幼纷纷前往,里三层外三层踮足观望,四周楼房的阳台、屋顶也密密麻麻挤满了看稀奇的人。而今,故乡的遥远已不再被人视为畏途,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不仅建在地上,穿透山岭,而且还铺上了云端。

前不久,回乡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主办方为我订了机票。从重庆江北国际机场起飞,刚刚爬升到标准的飞行高度就开始下降,仅仅半个小时便降落黔江武陵山机场。这是我第一次从空中回到故乡,屁股还没坐热就踏上了暖融融的故土。这短暂而奇妙的旅程让我惊喜,一种幸福感涨满胸间,眼眶竟自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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