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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梯和我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21-01-01 10:15:06 | 编辑:肖福燕

 

戴伶

“在百度搜索‘十八梯戴伶’,检索结果总是刷屏。”这是此前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十八梯”结下了不解之缘。

十八梯是重庆母城最具山城风情的老街之一,浓缩了数百年来的市井生活画面。我在那里有一个帮扶对象,住在十八梯月台坝44号,名叫赵华明。2000年9月,他为了救一个出纳员,被歹徒刺伤左眼致残,丧失了劳动能力。2001年,他被评为“重庆市见义勇为先进个人”。

赵华明出身于一个革命军人家庭,父母都是军人。很巧,我父亲也是军人。我们有缘,父辈都是刘邓大军里的战友。

2007年5月我第一次进十八梯,就是去看望赵华明。一路爬坡上坎,远远就看见他站在屋外等我,身后是3棵粗壮的黄葛树,婆娑的枝干和树叶映衬着他刚毅的身影。

赵华明14岁起就住在月台坝,中学毕业后下了乡,1977年回城顶替母亲进了运输公司,当上货车司机。那个年代流行“马达一响,黄金万两”这么一句话,货车司机是一个被人羡慕和尊重的职业,这个岗位也成了他助人为乐的平台,出一趟车回十八梯,总会帮助街坊邻里购买一些紧俏商品。随后20多年里,赵华明在这个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经他手的车都是开到公里数极限才报废,从没出过安全事故,年年获得先进个人称号。多年来,赵华明最大的梦想就是好好开车、多多挣钱,然后给这个家,包括家门外那3棵黄葛树,寻一个更好的去处。

说到家门外那3棵黄葛树,赵华明颇为得意地对我说,他妈妈特别喜欢树和花。很多年前,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他花了一整天爬上南山,采摘了3棵小黄葛树苗和很多野花野草回来,在家门口建造了一个小花园——这让赵家成了整个十八梯的一道风景。

然而,不管家门外是如何的绿树成荫、山水成景,也不管宅内是如何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邻里和谐、守望相助,十八梯这个大家园却在无可挽回地老去。这个自清代便已成型的城市平民与贫民聚居区,从未有过科学的规划和整修,各个时代的建筑叠床架屋、密密麻麻,让住在里面的人们不知今夕何夕——跨出家门就是解放碑,那无疑是21世纪的场景;可是回到家里,又不知是哪个世纪?

第二次走进十八梯是2008年5月,我已成了十八梯旧城改造指挥部的指挥长。那一年对十八梯和十八梯人来说,是一个多事之年。“十八梯即将拆迁改造”的消息一经传出,坊间一片哗然,各种舆论铺天盖地,赞成和反对的声音几乎各占一半。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反对呢?因为十八梯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居民区了,它还有了文化的重量。在不少文艺青年眼里,甚至还有了某种美学的意味。

十八梯,的确是个多维的世界。在画家眼里,它是江边雾里若隐若现的吊脚楼,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在诗人眼里,它是窄窄的雨巷里撑着鹅黄色油纸伞的少女,温软恬静,意境唯美;在建筑学者眼里,它保存着古老的川东民居建筑片断;在文化学者眼里,它或许还延续着老重庆的历史文脉……

可是我一直在想赵华明,想他那些邻居们。当十八梯外的人穷尽一切美好词汇描述这个地方的时候,真正住在十八梯、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跟它亲密接触的人们,此时,又在用怎样的眼光打量这个地方呢?

在瞿家沟火灾受灾户眼里,十八梯是雨天被淋、晴天被烧、梦中被盗,还要夜夜被耗子咬的家,因为屋顶都被朽穿了、烧烂了。在一位50岁病退工人眼里,十八梯是他和儿子两条光棍相依为命的“窝”,因为套内总面积不足10平方米,怎么能叫“家”?

而在更多的十八梯年轻人眼里,十八梯是环境恶劣、生活窘困的爱情坟场,是无论怎样也要离开的绝望之地。

十八梯人祖祖辈辈生息在此,当然无比眷恋这块故土。可是比这眷恋更重的,是他们的另一个愿望——住进宽敞明亮、电梯直达、保安站岗、24小时一拧龙头就有热水的新家。

如果十八梯的原住民为了别人眼中所谓的“诗意”和“美”就要继续困居危房,放弃自由选择生活方式、平等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权利,那不仅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我们这些顶着“人民公仆”头衔的人的耻辱。

十八梯该不该拆迁、该不该改造,终究要由住在里面的人说了算。那段时间,我和我的团队天天泡在十八梯,做了大量的实地走访,一一听取记录了7000余户原住民的心声。最后我们得出了结论:十八梯就是一个“围城”现象——里头的人想冲出来,外面的人希望十八梯的人继续做风景。

必须给十八梯人发声的机会,必须说服那些不希望他们出来的人。我找到了媒体,策划了《十八梯人的十八个梦想》专题系列报道,让18个十八梯的拆迁户登上了报纸,讲述他们的真实生活,表达他们的真实诉求。接地气的专题系列报道,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十八梯、了解十八梯、理解十八梯人了。

如何让十八梯人自己说了算呢?趁热打铁,我们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2010年6月,组织7000余户十八梯被拆迁人针对“拆与不拆”进行了公投,全程向社会公开。公投结果连我们自己都没想到:96.1%的住户赞成拆迁。

时隔多年,我仍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面对公投结果,很多十八梯的老人和孩子欢呼雀跃、又哭又笑,就好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2010年7月28日,十八梯旧城改造正式拉开帷幕。办理拆迁手续的人们接踵而来、秩序井然,一切都好像是水到渠成。

重庆的八月最能感受火炉味道。盛夏的一个晚上,我们正在指挥部研究工作,忽然从办公室门口滚进两个西瓜。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送瓜人就消失在夜幕中。

保安告诉我,那人是赵华明。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赵华明家里,他正在黄葛树下歇凉。我向他讲解了补偿原则,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哽咽着说:政策我没意见,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把这3棵黄葛树保留下来?如果我家门口保留不了,那能不能移栽,让它们在十八梯里继续生长?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顺利拆迁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要把十八梯改造成一个至精至美的山城传统文化风貌展示区,去延续重庆母城的城市文脉,去延续十八梯人对故土那一份刻骨铭心的眷恋。

十八梯人待我以诚,我唯有报之以拼。

这十年间,我不知道在十八梯上上下下走了多少回,所见所闻所亲历,无不让我欢喜让我忧。我深深感受到了十八梯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深深理解到了城市运营商对于这一特殊地块在设计、规划、运营等方面的顾虑。

我以为,十八梯的原住民也好,十八梯的建筑者也罢,虽各有诉求与愿景,但在文化层面上,必定息息相通。拆掉老十八梯不是背叛,再造新十八梯更是新生。

我相信,即将新生的十八梯,一定会演绎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境界,在重庆母城的历史文脉之上,展示新重庆厚重的文化愿景。

独行快,众行远;心意正,事必成。感谢每一位怀揣敬畏之心、参与到十八梯改造和建设中的人们,感谢为十八梯改造作出牺牲和贡献的原住民!

最后我要说,那3棵黄葛树,依旧在十八梯枝繁叶茂地生长,它的根系连接着十八梯的过去,延伸着十八梯的未来,也永远延续着我对十八梯不变的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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