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小麦漫上山岗，朝霞洒在对面山崖上，反射过来，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就像镀上了一层梦幻的黄金。正是五月小春季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割麦子、打麦子、栽红苕。

村委会主任毛相林心头有些着急。乡里事情多，妻子还在骡坪住院，儿子毛连军也在忙村里的事情，儿媳妇龙云一个人搞不赢，家里的农活就搁置了。眼看着又要下连绵雨了，再不赶季节，小麦会烂在地头不说，红苕秧子也栽不下去。他终于请了一天假，一大早，就把毛连军、龙云喊起来去后山割麦子。

“毛相林，你不公平!”

刚回到院坝边，就见吴自清在家门口大吵大闹。母亲正躬着腰扫院坝，没搭理他。“我哪点不公平?你说说看。”毛相林放下肩上担的麦子，捞起衣角揩了一把汗水。

“你六亲不认!”吴自清眼睛一瞪，朝脚边的麦堆踢了两脚。金黄饱满的麦粒四溅开去，撒落一地，像是在做出无声反抗。

昨晚回来，儿子就在说，这几天大姨爹都来家里吵，骂毛相林没有给他评贫困户。还在村里到处说，只顾去给别个村评，都不照顾下庄村民，叫大家都去找毛相林闹事，说闹了就能评上。

毛相林明白，吴自清指的是杨元芬，毛相林给她申请了一个低保。杨元芬是以前两合村的，2008年两合村撤除后，合并到下庄。在一些村民看来，两合村是外村，你毛相林把名额让给外村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最初，杨元芬也没有被评上低保。

那天，竹贤乡的书记乡长等领导来到下庄，正在村委办公室开群众会。突然，一个女人一脚踹了进来。

“你找谁?”毛相林迎上去，把女人叫出了会议室。

“找村干部!”女人怒气冲冲。

“轻轻说话，不亏你。”

“我们高头(方言，指地处山上——编者注)的事情，你莫管!我找高头的干部!”

“我就是干部，也是高头的干部，我们都是一个村，该解决的问题一定要解决!”

为了不影响开会，毛相林把女人叫到旁边杨志柱家里，给她泡上茶。女人肯定是一大早从上面天路走下来的，头发散乱，有些疲惫，喝了两口水后，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女人叫杨元芬，做过心脏瓣膜手术。男人嫌弃她有病，又因为家里穷，欠了不少债，出去打工跑了，一直没有回来。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学。她家无劳动力不说，还没有经济收入来源，但村里评低保时，却评漏了。她听说乡上领导在下庄开群众会，一大早就赶了来。

听完杨元芬的诉说，毛相林说道：“你莫急，我们低保申请有严格的程序。首先集体研究，村班子七八个干部要全部到场。达到了标准以后，进行公示，公示期结束后，再经过本组的群众评议，要通过后才能评为低保户。”说完，他叫杨元芬先回去，下午就去她屋头调查。

下午下班后，毛相林带着会计等人到了杨元芬家，发现她住的3间瓦房，除了床和铺盖，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没有评上低保，属于村干部对贫困户精准识别工作做得不到位。毛相林当场就向杨元芬表态：“你放心，这个事情，我会当个问题给你认真解决!”

看见杨元芬放了学的孩子在灶屋砍猪草，旁边凳子上的课本和作业本打开着，堂屋贴满奖状的墙壁和空荡荡的房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毛相林心一动，掏出两百块钱，说：“以后不要再去乡上闹了。这两百块钱，给娃儿买点零食和学习用具。3天后我要上来值班，你再来找我。”接过钱，杨元芬哭了。她今天去闯会议，原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碰上了毛相林。

3天后，毛相林等来杨元芬，让她写了一个低保申请，签了意见交到乡上。当月，乡上从民政救助方面给她解决了一点资金。最后经过下庄村支两委反复研究，走完相关程序后，不到一个月，杨元芬享受到了低保。

没想到，吴自清因此造谣生事。在村里干了这么多年，为这个“老挑”，毛相林伤了不少脑筋。吴自清平时脾气倔强，还喜欢烂酒，有事没事就来找毛相林扯皮。

“赶紧回去割麦子，跑到这里闹么子?”看见他大清早就喝了酒，毛相林劝道。

“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贫困指标，我要修房子，现在没得地皮。要不然，我就一直要找到政府闹!”一身酒气的吴自清开始耍赖。

“你凭么子要地?你又不是贫困户!”毛相林要抓紧抢收，没时间理他，但看他越说越过分，有些生气。

“是你卡我，不给我指标!”村里设置了统一安置点，贫困户都可以到安置点修房。吴自清家房子在坎下，重新起屋他嫌面积小了。由于平常邻里关系处得不好，也没有谁想和他换地。

“瞎扯!指标是随便能给的吗?你家条件差了吗?”毛相林吼了起来。

吴自清家不要说在下庄，就整个竹贤乡来说也算富裕的。大儿子在骡坪场镇购有商品房，二儿子最近还买了一辆15万元的轿车，而且他们两户均已多年不居住在下庄村，根本就不能参评贫困户。毛相林曾苦口婆心向他解释了很多，他就是听不进。

“我三儿子残废，你当姨爹的，都没给予照顾!”吴自清跳起八丈高。

吴自清的三儿子当年去山上挖黄姜，摔断了手和腿，成了重残。村里也严格按照相关规定执行，让他每个月享受政府的806元补贴，还住进了政府兜底建房的40平方米新房子，生病自付医疗费用不超过10%，住院费用超过300元的部分民政救助90%。毛相林心想，如果所有亲戚都不讲原则去照顾，那工作怎么开展?

在下庄，毛相林的亲戚不少。

前段时间，妹夫杨亨星也被毛相林一顿臭骂。

杨亨星曾是村里的危房户、贫困户，老两口是老病号，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外地。最初，毛相林叫杨亨星起屋，他不起，说没钱;叫种柑橘，他不种，说不懂技术;叫搞好房前屋后环境卫生，也不配合，毛相林火了：“不要倚老卖老、倚穷卖穷，你贫困户就很了不起吗?”后来，毛相林以发展下庄旅游为契机，向县旅游局争取到扶持资金，对下庄村的房屋进行改造，杨亨星的老房子也被纳入改造范围，再加上危旧房改造补助，在毛相林的帮助下，他家没花一分钱就建起了一栋两层楼的新房。去年，全重庆市动态清理低保，因其女儿具有赡养能力，经过民政核查系统审核，杨家不再符合民政困难对象，就被取消了低保。杨亨星跑来找毛相林，要求照顾。“不得行!”毛相林一口回绝了。妹妹毛相玉暗地里找到嫂子王祥英诉苦，也还是不得行。

王祥英非常支持丈夫的工作，从不拖他后腿。毛相林在崖上修路时，一上山就是十天半月，她从无怨言，默默地将家里的农田种好，将老人、孩子照顾好，还喂养了六七头猪。毛相林经常在外人面前说，这门亲虽然是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下的，但自己娶了她，是人生中的幸事。

“看么子看，赶紧忙去!”看见院坝里人越积越多，毛相林吼了一声。说完，转身准备往坡上去挑麦子。

“不得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答复!”没想到，吴自清竟然冲到院坝边，把挂在花台上面的告示牌扯下来，右腿一抬，踩成两半，抓起半截木板要打毛相林。

吴自清的大儿子吴君攀正好爬上坎来，他一把抓住吴自清的手，拦住了。

“你今天必须给赔上!这是村里的公共财产，任何人都无权损坏!”看见裂成两半的告示牌，毛相林很是生气。

这时，手机响了，一接，是乡里打来的，说县领导来了，叫马上去乡上开会。毛相林手一挥，大家都各自忙去，不要看闹热了。又把口气缓和下来，对吴君攀说，等这个农忙结束了，你们起屋，就去把我家那块地平出来修。喊你爸不要再去闹了，一天搞得文进武出不得安宁，像么子话呢。

黄昏，下起了小雨，水雾含烟，像绸缎般，在下庄上空飘荡。

当毛相林搭着摩托车从天路匆匆赶下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地头的麦子不见了，地也挖出来了，裸露出新鲜的泥土;一群村民栽着红苕，嘻嘻哈哈声，向四周的山崖飘去。

原来，毛相林上午去开会之后，毛连军和龙云根本就忙不过来。村民们看在眼里，毛相斌提议：我们先帮毛主任把麦子收了再说。于是，毛相礼来了，杨亨双、杨元鼎、袁堂清、彭仁松、杨亨武来了，刘世琼、陈正香、王先翠来了，就连吴自清，酒醒了也来了。像当年修路一样，男人分成几个组，女人分成几个组，割麦子的割麦子，挑麦子的挑麦子，打麦子的打麦子。午饭后，看见下起了雨，男女又分成两个小组，男人在前面挖地，女人在后面栽红苕。

看见这一幕，跳下摩托车的毛相林突然明白，当年修路的下庄精神，还在。他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在雨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山无言，默默地看着这个“矮小”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