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
避暑是重庆人高温生活的主题之一。上世纪70年代以前,城里家家户户必备凉椅、竹床等纳凉家具,小巷、院坝、人行道、防空洞都变成乘凉之地,同时也是社交场所,妇女拉家常,男人议时政,孩子听鬼故事,全在这里了。
男孩子对付酷暑的办法要多些。我们那时就把两条江当成天然游泳场,其乐趣现在已不可复制。比如从珊瑚坝下河,搭上激流漂至东水门或朝天门上岸,比乘公交车还快,俗称放滩。
在相对平缓的嘉陵江,轮船从上游向下驶来形成排浪,游泳者在水里随波逐流、高低起伏,快乐无比,我们把这叫做乘浪。
还有梭巷,就是在江边停靠的船缝间游泳。那时农村的木船往城里运米和蔬菜,往回运粪肥和日用品。船多的时候,左右船帮相靠,上下首尾相连,人在船缝间游泳,仿佛穿过一条条小巷,再烈的太阳也晒不到,既凉爽又惬意。有时候两条街的孩子在同一水域遇上了,互不相让,便在船巷里挤作一团,居然能把四五排木船挤开,把“巷”变成了“街”。两伙人便以那街巷打水仗,直到一方败逃为止。
最奇妙的“发明”是吊舵。先在上方游近木船,贴着船身顺流靠近船尾,拼命游几把,以极快的速度冲进船尾,抓住船舵。船在行驶,机会稍纵即逝,因此眼明手快是必要的本领。一旦吊住行驶着的船舵,让船带着冲上水,乘风破浪的感觉就格外爽了。只是苦了岸上纤夫,那时的木船没有电机,沿江上行,一靠风帆,二靠拉纤。尾舵被人吊着,增加了负荷,纤夫不晓得,船老大却知道,就会想办法对付。
有一天在长江里游泳,早早地看到一艘大木船张着帆向上游行驶,拉纤的有十几人。我跟着哥哥从上游靠过去,贴近船帮,很方便地吊上了船舵。大木船的舵也很特别,竖在水里的木舵片宽近一米,水面下方还嵌着横木,舵成十字形便很牢固。我和哥哥抓住舵片翻上横木坐了歇气,好比搭上免费客轮,十分爽快。
正得意时,突见舵上方船板掀开,船老大站在上面指了我们骂。想逃走却没敢跳下水——船正经过一片礁石区,江水激起一串漩涡,跳下去等于找死,只好硬着头皮听船老大骂。
船老大骂一阵,歇口气,转身走开,继续指挥船驶过礁石区。再出现时,便多了个年轻水手,提一只木桶,探头把我们看实了,便提起木桶来。那时心里着慌,又不敢逃,哥哥和我就像等待宣判的囚犯。水手黑着脸把桶里的东西倾倒下来,都倒在了哥哥头上。
我害怕极了,闭眼听着声响,又猜想倒下来的可能是开水或者粪便。没闻到臭味,也没听到哥哥喊叫。睁开眼看,却见哥哥一头一身都是黏黏稠稠的东西。还没看清究竟是什么,哥哥已经扑进了水里。
我愣愣地看着哥哥在水里扑腾,自己却不敢跳下水,可怜地等待船老大的发落。年轻水手没有再往我头上倒东西,却伏下身把我拉了上去。这时才看清木桶里那东西是刷船用以防水的桐油,没有腐蚀性,但油腻黏身却无法洗掉。
船老大和年轻水手没有再说一句教训我的话,在船驶到一片平静水面时,一人抓手一人抓脚将我提起来,不由分说地抛了出去。
我永远忘不掉那个时刻,有生以来第一次升到那样的空中,仰面朝天,四肢张开,全身赤裸,无牵无挂,尽情享受了蓝天、白云、阳光和江水的洗礼。
几十年过去,两江中的木船早已消失,人们对付暑热的办法早已与时俱进。还是那句老话,无论什么年代,无论逆境顺境,日子总要过的,办法总会有的。这是长江、嘉陵江给我的童年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