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初中同学第一次相聚，已是毕业43年后。当年的花季少年，已成花甲之人，大家除了高兴，就是唏嘘。

相聚快要结束时，女同学小眉提议去看望班主任肖老师，得到大家的响应。

肖老师名叫肖善琴，在重庆市第48中学颇有名气。她高高的个子，清瘦清瘦，短发齐肩，眼神锐利，不苟言笑。有学生背地里给她取了一个怪异的绰号“苛性纳”。这是烧碱的化学名，肖老师自己解释说，因为她有点“歪”。

48中学，在重庆远郊北碚区歇马场。

刚入学时，我发现肖老师的厉害主要表现在嗓门高，一双锐利的眼睛全方位扫视，讲话时大手一挥动，颇有老鹰抓小鸡的架式。可和人谈话时，她会微微低头，而且和颜悦色。

入学不久，学校举办运动会，我报名参加短跑比赛。学校对参赛运动员着装有要求：男生一律白衬衫、蓝裤子。那时，农村学生有补疤衣服穿就不错了，哪有什么白衬衫?我想打退堂鼓。肖老师知道后，说她刚给儿子买了一件，还没下过水。她回家取来白衬衫让我换上，上下打量一番，双手一拍：哈，挺合身的。

运动会上我大大地露了一回脸。赛后，我把白衬衫脱下还给肖老师，可那领子留下一道黑印。我很不好意思，肖老师却笑着说：没关系，洗洗就没了。

少先队15岁就要退队。提前几个月，我和开鑫同学交了入团申请书，高中班团支部负责培养我们。入团后，开鑫接替班长职务，我任团支部书记——那时的班干部，主要是班主任提名，同学们举手通过。

记得那段时间，我把所有的课外时间都花在找同学谈话上，连放学后的时间也用上了。父亲听说我常常晚回家，很不高兴。我不想解释什么，那样他会更生气。

一个星期天，母亲去歇马街上赶场，下午两点左右才回来，满脸欢喜：“今天肖老师硬把我拉到她家去吃饭，做了好多菜!”

其实，她们经常在街上相遇。可这一次，肖老师说，她从下场口走到上场口，来回两趟才找到我母亲。母亲忙问有啥事，老师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摆摆龙门阵。她俩就边走边聊，分路的时候，肖老师说，还没聊完呢，干脆到我家吃饭吧。

母亲心头一慌：怕是娃儿在学校惹事了!

进了家门，肖老师就叫两个儿子出来：“快喊蒋妈妈。”然后让孩子陪母亲说话，她自己扎上围裙下厨。不大一会，一桌菜就出来了，满桌飘香。

饭后上茶。母亲说，肖老师，饭吃了，茶也喝了，话就敞开了说吧。您教书教得好，我们早就知道的，娃儿交给您，我一百个放心。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孩子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批评，要打要骂都可以，那也是为他好嘛。

肖老师摆摆手说，你放心吧，你家娃儿是一个懂事的学生，不但自己学好，还帮助别人。学生在学校不但要学文化知识，还要学做人做事，全面发展，这对他们将来有好处。他是团干部，有时可能放学回家要晚点，我们要理解、支持。

原来，前段时间无意间说到父亲对我放学回家晚了有些误解，没想到肖老师记在心上了，又巧妙地反馈给家长。

3年初中结束了。肖老师顶着烈日炎炎把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我考上了重庆市第一中学。

1969年春，我应征入伍奔赴青海，3年后调北京，半年后去南开大学读书。寒假回乡探亲，到家没两天就去拜望肖老师。

我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向老师作了简单汇报。说到上大学，肖老师特别高兴，说当年填报志愿，她动员我报普高，相信我能上大学。其实，那时我有些犹豫，报考中专把握比较大，而考了高中还要考大学，害怕失手。肖老师一脸的喜悦，说当年我们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考上了学校，真不容易。

当我问小眉同学有什么消息时，肖老师笑容一收，摇摇头。小眉没能入团，也没考上学，去川北当知青后，再无音讯。

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亲戚说认识小眉的妹妹，就此得到小眉的电话。

北京王府井大街一家旅店，我应约前去。小眉在四川广元，出差路过北京。

40年后的重逢，没有喜悦：当年那个端庄秀丽的少女不见了。开始交谈时，几乎是我问一句她回一句，她低着头，手里不停地打着毛线。随后的交流才轻松一些，她后来读了本科、研究生，成为一名外语教师，评上高级职称。

往事如烟，随风飘逝。

等小眉她们买水果回来后，我们一起到学校，来到肖老师的家。

一头银发的肖老师十分欣喜，她把大家一一让到屋里，小屋被挤得满满的。

肖老师虽年近九旬，但腰板挺直，眼不花，耳不聋，思维清晰。大家一个个自报家门，她一个个记起当年的那个少男少女。即使没来的同学，只要一提名字，老师全记得。

满屋的欢声笑语。肖老师一再表示，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同学们，心满意足了。

我举着相机，拍下一个个镜头。刚要收起相机，小眉拉着老师的手冲我说：“我和肖老师照一张。”

我心头一热，忙举起相机。镜头里，肖老师慈眉善目，小眉偎依在她身旁，像两枝金菊花开。

两年后，肖老师溘然长逝，终年9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