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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鞋匠 黄海子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19-10-27 06:46:39 | 编辑:李振兵

我们那时候的初中,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有十三四岁读初一的,也有十七八岁读初一的。

乡下,十村八里的,就像近邻,学校的校长、老师,就像所有孩子的家长。我们班有个同学,十八岁了。但长得并不像十八岁,个子和我们十四岁的孩子差不多,只是嘴上有一撮胡子,显得老成。他和他爷爷相依为命,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世。

他爷爷是出名的补鞋匠,每逢赶场天,就在人们赶场必经的路口,支上一把大伞,摆上补鞋的行头,不用吆喝,十村八里的乡亲,会把要补的鞋送到他的摊子下,打声招呼:“刘大爷,我散场来拿鞋,明天要穿起走人户。”刘大爷头也不抬,忙着手里的活计,应道:“好的,你慢慢去赶场。”

刘大爷补鞋补得特别有名,就是他对补的鞋子特别上心。他会把别人交给他补的鞋,用针,或者补鞋机、锥子、挫等工具,细细地缝制、打磨,让被补的部分看不出补的痕迹。他甚至会根据被补鞋子的样份、新旧程度,在补的地方依势就利地缝出一弯山水、一朵花,或者蝴蝶的图案,让旧鞋幻出新的光彩。

刘大爷很爱他的孙子,等散了场,收了工,他会来学校找他的孙子,每次都要给他孙子带一些吃食,几片卤猪耳或者半块发糕什么的。

这年五一节,学校组织我们搞文艺活动,刘大爷的孙子刘德福独唱《红梅赞》。

他反串女声,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声音。那声音像童年夏天夜里闪烁在稻田上的萤火虫;更像空旷夜空里流淌的星宿,散发着神秘,吸引着我们的想象……一曲完了,大礼堂居然没有掌声,等大家回过神来,那掌声又响着不歇。

刘德福得奖是自然的事了。刘德福得了奖,最开心的是补鞋匠刘大爷,刘大爷觉得他孙子是大有出息了。因此把刘德福的奖状用木框框了,裱糊好,每一场都拿来挂在他补鞋摊的显眼位置,逢人便说:“我孙子得的奖状,我孙子厉害着呢。”

我上初二的时候,补鞋的刘大爷被一条水牛踩了几脚,原因是牵牛的经过他的补鞋摊的时候,刘大爷鞋摊上的一块红布激怒了那头牛。刘大爷在家躺了几个月,撒手走了。

我和老师代表同学们去祭奠刘大爷,我看见刘德福木头一样地跪在他爷爷棺材前,不说话,也不给人打招呼。我们安慰他,他也不说话。我们临走了,跟他道别,他才站起来对老师说:“老师,我以后不上学了。”侧过身又对我说:“我爷爷走了,以后没人吵骂我了,没人给我卤猪耳和蒸发糕了。”

刘大爷去世后不久,刘德福也操起他爷爷的行当,在他爷爷摆摊的地方,同样撑起了一把伞,沿他爷爷的手艺,努力给自己的生活撑出一块天。

后来,求学,寻生计,我渐渐和刘德福失去了联系。

多年后,我亲人离世,回家奔丧。到家已经很晚,远远听见亲戚请来热闹的“乐队”已经在表演。

我走在乡村的小路上,抬头看浩瀚的天空,那些浮在夜空的星子孤寂而缥缈。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穿过乡间的田野,飘上空旷的夜空,似乎给每一颗闪烁的星子裹上了一层悲凉;那声音又让人迷离,仿佛我那逝去的亲人还活在世上,正蹲在我的面前,一勺一勺地喂我饭。

我知道那个歌唱的是谁了。

忙完我应该的事,看见刘德福坐在桌子搭的舞台边上休息,我去打招呼,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感慨往前的事。

德福说:补鞋那个行业,爷爷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凋落。没有鞋补的补鞋匠,整天就焦虑下一个日子该怎么过。有一天,他去参加一个七十大寿酒,酒席上,他喝了点酒,看见主人请来的“乐队”演唱。其中有一首歌他很熟悉,也喜欢,就跟着哼了起来,哼着哼着自己就忘了景,便放大了声音。结果被乐队的领班请到了一起,从事了乐队这个行当。

丧事要结束的时候,刘德福来给我请辞。他说:“下一家人催得急,我们不敢再吃午饭了,要迟到。”我问他:“红喜还是白喜?”他说:“红喜。”我说:“你的生计真好。”

刘德福边往外走边给我说:“生计无好坏,此一时彼一时而已,人走着,安心就好。”

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耳边响起了他好听的声音,像我眼前成熟了的稻穗,沿着梯田,随风,金灿灿地延绵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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