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志刚
我的老家在四川合江,父亲是一名船夫,长年跑乐山到重庆河段。196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所在的船从犍为运煤到重庆沙坪坝,路过合江,正遇上我初二放暑假。于是,我跟随父亲,体验了一次乘船到重庆的暑期旅行。
天未亮,父亲就带着我上了船。滔滔长江展现在眼前。夏天涨水,江面宽阔水流混浊,一个个漩涡伴随湍急的河水咆哮着一泻千里向东奔流。随着船工班头一声“开船哟——”,船工们用篙杆把船撑离岸边,驶向江心。一转眼,合江县城、白塔坝都不见踪影了。
船在朝天门码头靠岸,在此排队等候特钢厂的拖轮。这里是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两条泾渭分明的江水汇到一起。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城市依山而建,错落有序。最离奇的是沿江边的房屋,有的建在半空中,有的建在悬崖上,用几根楠竹或木棒支撑着就稳如泰山,这就是重庆俗称的“吊脚楼”。
特钢厂的拖轮把几条运煤船连接组成船队,再用钢绳和拖轮相连接。拖轮开动了,运煤船紧随其后前行。除舵工尚需掌握方向外,船工们都坐在船上休息,享受着机械化带来的轻松和惬意。
嘉陵江边停靠着的大小船只从我面前飞闪而过,我看见牛角沱岸边的汽车渡口,汽车在排队过江,汽笛声中装载着汽车的轮渡船来回运送。渡口下游不远处,上清寺嘉陵江大桥正在修建,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趁父亲的轮船等待卸货,我上岸溜达,回来已是傍晚太阳西斜,余晖映在水面上闪闪发光。我远远看见我们满载煤炭的木船,由于卸载已经浮出水面近两米高了。船工们正汗流满面地将煤炭一筐一筐地运到传送带上。他们全身黑,就连鼻孔也布满了煤灰。
我站在船头寻找父亲,只见船工们都在弯着腰紧张劳动着,漆黑的脸分不清谁是谁。一个叔叔抬头擦汗发现了我,才对我父亲喊,你家少爷回来了。
我顺着父亲的应答声望过去,发现用洋铲埋头铲煤的父亲,正汗流浃背地喘着粗气,全身连短裤都染得一团黑。天快黑的时候,七八十吨煤终于卸完,父亲和叔叔们筋疲力尽地躺在打扫干净的船舱里闭着眼喘着气休息一会,就在码头探照灯的灯光下跳进嘉陵江洗澡了。
返航是逆水行舟,船过江津就到石门大佛,这里是长江著名险滩。在滩口远远望去,前方有五六米厚的砂岩体由岸边倾斜直插江中,而砂岩下面的砾土层由于河水冲刷剥蚀往内凹陷形成了一道河湾,湾里的水势比较平稳,突兀出去的岩体使水位在此形成巨大落差,造成江边二三百米波浪翻滚,水流湍急。
父亲和船工们站在纤绳两旁作好准备蓄势待发。前驾工用蒿竿往水中一点,船就驶出了河湾,随着船工们一步一趋前行慢慢地来到滩口,湍急的江水猛烈地拍打着船体发出阵阵声响,木船在巨大的漩涡和翻滚的波浪中摇摆挣扎。
舵工全神贯注掌握方向,前驾工紧张地一会用蒿竿左边用力一撜,一会儿右边用力一捺,配合舵工摆正航向。父亲和叔叔们刚开始还弯着腰前行,这会儿全都手抓地爬着一步一弓匍匐而行了。拉纤的号子高昂地喊着,绷紧的纤绳上下摆动在成年累月磨出的岩石纤槽中,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夏天骄阳似火,河滩上的鹅卵石烫得灼人,船工们被晒成古铜色的身驱隔远望去就像一群大蚂蚁在江边蠕动。半晌时辰,木船在船工们一步一弓的爬行中颤颤巍巍地爬过险滩。
站在滩上看到父辈们身嘶力竭拉纤的情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弹指一挥间,一闪五十多年过去,劳累一生的父亲己经作古,我已从少年迈入古稀。
此刻站在朝天门广场放眼望去,滔滔长江一泻千里,长江、嘉陵江两岸高楼林立,一座又一座雄伟的大桥像彩虹一样架设大江南北,山清水秀的重庆比往昔更美!
那曾经让人胆战心惊的险滩,早己爆破炸平,万里长江变通途,万吨巨轮可以夜航直达重庆!千百年穿行在川江上的木船,已被机械化的客船和货轮取代,纤夫己成历史。而今尚存的纤夫,己年迈体衰,成为长江航运的活化石。一代又一代纤夫苦难的奋斗史,凝聚成昔日长江航运的魂,永远陪伴这一江碧水,守望着这一片繁茂昂扬青春奇幻的山水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