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建国
小时候过元宵,不是过,是盼。小孩子就盼着元宵节,再吃顿好的。因为春节七天把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了,灶台上仅剩下的两块腊肉也被妈妈捡藏在谷仓里,挂上了。那是不敢轻易动的,得等到开春栽秧才能吃。栽秧季节,没腊肉,请不到人帮忙。
元宵节这一天,对面幺母家,幺爸一大早就背着一个密实背篼回来了。他从水库回来,要经过村口的石板路,大家都在田边除草,看见幺爸背着背篼走在石板路上,底气十足,就知道那背篼里面有货。很快,幺母就会把门关了,但幺母能够把门关住,却关不住她家房上的炊烟,还有鱼香味。鱼香味裹挟在炊烟里,飘出来,炊烟都是香的。
二叔是从镇上回来的。头一晚,他肯定是上了夜班。二叔一下班,就提着一块肉回来。二叔在邮电局上班,发电报,戴上耳麦,操控着,啪嗒啪嗒。二叔提着的肉是用报纸包着的。尽管包得很严实,但大家能从那长条、弯曲的形状,以及二叔走起路来手上那块东西荡秋千一样的姿态,判断出那是一块上等的坐墩。地坝边的蒜苗长得正好,二母掐上一把,炒成回锅肉,全院子都能闻到香味。
院坝西边,曾幺婆端着一碗红苕稀饭喝着,碗上横着几根酸豇豆,筷子长。曾幺婆咬一口红苕吃一截豇豆,再喝一口稀饭。看见我耳背的母亲也在屋檐下吃稀饭,她就喊,今天过元宵,吃糖粑粑不?
糖粑粑是汤圆粉子做的,过年过节,我们都会推汤圆。
汤圆是糯米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大米泡好后推出来的。有的人家吃得糯,糯米就多加一点。推好后,用口袋装起来,吊在屋檐下,下面用一个搪瓷盆接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彻夜响个不停,好听得很。临近元宵时,那吊着的口袋从最初的饱满、圆实,一天一天就瘪了下来,像母亲的乳房,结婚前丰满,结婚后,一个孩子吮吸,二个孩子,三个四个,就变形了。
曾幺婆之所以这样说我母亲,是因为她家屋檐下的口袋里还有橙子大小的一坨汤圆粉子。元宵节,做个糖粑粑,还是绰绰有余,所以她说话显得有底气。
当然,曾幺婆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她以为我们家没有汤圆粉子了,是断然做不出糖粑粑来的。一个失聪的女人,娃儿一大群,怎么会有呢。殊不知,我们家还有,被母亲收捡起来,捂在坛子里,倒扣过来,藏得好好的呢。
母亲是挺会做糖粑粑的。母亲揉粉子,在搪瓷盘里,揉得盆子“哐当哐当”欢快地叫。看见母亲要做糖粑粑了,我们也跟着欢快起来,吆喝开和我们一样围绕在灶台边的大黄狗,帮母亲烧火,打下手,连横起袖子擦鼻涕的动作也比平常利索得多。
灶上一口大锅,母亲将一块猪油煎了,当然,是一小团——将食指弯曲过来,紧靠住大拇指的第二关节,中间的圆孔,就是猪油的大小。
煎了猪油,闻着香味,我们满心欢喜。从上至下,母亲在整个锅里都抹了油,把粉子揉成一小团,“哧”的一声,贴在锅面上,用手指背摁了摁,炕干水分,翻转过来。等有了锅巴,粑粑差不多熟了,母亲将红糖切成细末,和上水,淋在锅里,扣上锅盖。一会儿,热气腾腾中,一锅黄灿灿、乖桑桑的糖粑粑哟,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拿起就咬。看见我们一个二个被烫得哎哟连天,母亲在旁边喊,慢点吃!慢点吃!
右边隔壁张大母家的小女儿坐在她家门槛上,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呢,铲了几个在土碗里,用围裙掩了,急匆匆端过去……
左边隔壁家的大母能干,很会过日子,家里面除了还有腊肉外,也做糖粑粑,但就是没有母亲做的好吃。母亲和的汤圆粉子,不干不稀;糖分呢,也不多不少;炕的时候,火候也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母亲做的糖粑粑不仅香,还有一种回味,真切,质朴,温暖。她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好几十年了,步入中年的我,一到元宵节,都能想起母亲做的糖粑粑,想起院子里的那些人情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