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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路途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17-10-09 02:42:37 | 编辑:王俭林

宋尾

终于,母亲决定来一趟重庆。但行程比较曲折,要先送10岁的孙女——我弟弟的女儿——到巴东某座深山的外婆家,然后转道来渝。

她没去过巴东,也没来过重庆。67岁之前,她去得最远的远方,就是150公里之外的汉口。除非不得已,她从不乘车,从不出门,她对车厢的机油味儿有一种近乎迷信的畏惧和排斥。坐公共汽车时,她总选择开窗的前排位置,让洞开的风呼呼地刮着脸,即使这样,她也是坐一次,吐一次。

我深刻地记得那一幕:她犹如一个惊恐的孩子,脸煞白,身子紧绷绷地蜷曲,一只手死死地攥着前面的金属把手。在她的胃部,雷声在隐隐翻滚。

即便这般痛苦,她仍然动身了。因为孙女要去外婆家,而她父母都不在近旁;而我也需要她,来照顾无人看管的孩子。

抵达巴东,她借电话报平安,同时告诉我,不坐火车了,要改乘轮船到重庆,“我还没坐过船咧!”我急了,“那我怎么接你?”但她“砰”地挂了电话。这是她的一贯风格。

翌日,她告诉我买了船票,晚十点开船,航行两天三夜。事已至此,我只有叮嘱她记得吃东西,下船立即找电话。但我深知叮嘱是无用的。

随后,我在漫长的等待中不停抱怨她的一意孤行,又满揣担忧。她在我的时间之外“漂流”。

好不容易捱到抵达的日子:她应该上午10点左右下船。然而直至下午2点,毫无讯息。其间,妻子和远在广东的弟弟不停问我,她到了没有?

毫无音讯!

我这才惊慌起来,发现忘了问她乘坐哪一班船。拨打重庆港,被告知不清楚上游船只信息。又拨打巴东船务公司,电话是空号。

下午4点了,连我的同事们都急了,四处联系终于找到当地交通局,要了船务公司老总的私人号码,正与他交涉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妻子几乎是跳起来告诉我:妈——到了!

没有语言能还原我当时的心情,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几天积郁交织的那种愠怒、还有不断累加的焦躁,在这个消息之后顿然消失。这时,母亲已跟我失联65个小时了!

回家后,妻子偷偷告诉我:“你知道吗?老太太那么瘦、那么矮,拖着一个大大的黑提箱,感觉雄赳赳气昂昂的!直接撞门就进来了!”

我问母亲:“你是怎么回家的?”

“坐公共汽车来的呀!”她说的感觉好轻松。

船晚点了,出码头,她用蹩脚的方言普通话招了一个出租,结果被告知要100元,吓了一跳,赶紧挥手让车走了。她大概走了很久,找到一个公车站,问询路人,一位好心人带她上了一辆公车,在加州站又提醒她下了车,再转乘619路……于是,跌跌撞撞地,竟然一路转乘到了我家。

半夜了,我睡不着,妻子也是,突然冒了一句:“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老太太。”

是啊,这段看似平常的旅途,对我来说却是那么凶险:这是母亲第一次去巴东,第一次爬山,第一次坐船,第一次来重庆,辗转从朝天门摸到渝北我的住处,也是第一次,她坐船坐车也不痛苦呕吐……所有那些之前让我忧虑的问题,却好像根本就不是问题。甚而,我觉得她实际不是我自以为“了解”的那样懦弱,那个惊恐于都市之大的老太太!

就如此刻,我还因白天预设的种种凶险而失眠,而母亲却已满足地酣眠。

一直以来,我搞不懂一个问题:人老了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一个人老了,同时也意味着生命慷慨地给了他一些任性与自由的权利。

就像这一条我看不见的路途:在我不了解的这消失的六十多个小时里,母亲不光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我,还找到了自己——也许,就是她一直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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