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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通远门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18-11-14 06:03:31 | 编辑:王俭林

通远门城墙是七星岗的重要地标。熊明 摄

家住通远门,外出一次就会穿过门洞一次,感觉自己就像风,又穿过历史一次。其实我是个最没历史感的人,但历史就这么直观,它活生生摆在我的面前,不需要翻书,不需要刨地三尺,手一伸,我就摸到了六百年前(明洪武年间)的古城墙。

阳光下的通远门有硬度,有厚度,还微微有些热度,就像历史本身一样。

门洞两边的巨石,是被凿开的一整块山岩,它坚固因而不可摧毁不易风化。以天然岩石为基座,再往上砌石头,就成了城墙。数一数,最高处旧墙有23层、新墙有4层,每层约30厘米。石头的砌法为一顺两丁或一顺一丁,是砌法中最牢固的一种,称之为“捆”。

哟,我怎么会说得这样专业?是我和老罗逛城墙公园时,他说的。此话与考古学无关,但我信了,因为老罗在农场基建队曾经当过石匠。

墙下不宽的花坛里麦冬铺地,栽满杜鹃、迎春、铁树、万年青,而黄葛树的根系就从石头缝里、这里那里,胡乱钻了出来,苍劲有力,像贴在石壁上的鹰爪;它庞大的枝叶在空中就像频频打开的翅膀。

小孙女基本上算是在城墙上长大的。她在三岁前的时间表及路线图大致如下:先到七星岗车站那块小广场跑一跑,摸一摸炒米糖开水那小女孩(雕塑)的头,尤其是头上的“纠纠”(小辫子),再使劲摸碗里的蛋,恨不得掰起来吃掉。这三个蛋几乎成了所有孩子的主攻目标,没有一个不想去掰起来吃的。如今,这些铜鸡蛋已经被摸软了摸熟了,摸鸡蛋的孩子还在陆续出生,一茬接一茬。

带孩子的日子就是混,接着我们爬木梯上城墙,从第一段平地慢慢走到第四段,也就是人最多最热闹的那一段,半天时间差不多就混过去了。

可爱的明朝就这样被我和孩子的手抚摸过一百遍一千遍。

每一段平地左边的斜坡上都有青铜浮雕,雕刻着与重庆有关的人物和文字。

每走一次我都要为小孙女读一次讲一次,我信奉生活是百科全书,见啥教啥,既不刻意去找,也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她最初认识的“人”“大”“元”“庆”几个字,就是刻在那上面的。我也因此知道了从226年三国时期起,蜀后主刘禅的大都护李严,就把新城扩筑到了通远门。

仅仅上了18步梯坎,历史就走过一千年,在蓝天竹摇曳的枝叶下我遭遇了另一场战争,那是忽必烈建元,南宋灭亡,1278年强攻重庆,血溅通远门,我因此同时记住了宋将张珏的名字。原来,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朝代唱着颂歌安葬一个朝代。

边玩边走我们又上了15级台阶,历史瞬息间翻过去300多年。

城墙上插满英雄旗,在风中飒飒地响,与带头盔穿铁甲执宝剑的古代将士塑像配在一起,显得威风猎猎。别在将士腰上的箭囊,露出三支箭尾,也许是孩子的手刚好够得着,也被摸得熠熠发光。

城墙上的将士高举滚木雷石往下掷,奋力拉弓往下射;城墙下的将士握长矛搭云梯执弓箭往上冲。攻城的和守城的,都一样面无惧色,高大英武,气贯长虹;都一样停顿在雕塑家灵感的瞬间。过路人都说攻城的那一方是张献忠,张献忠战马四蹄悬空,披风飘展如旌旗,时间与一支箭挟风裹电同时穿过匆匆行走的人群。

一个刚进城的50岁模样的妇女站在铜塑前,摸摸上面,又俯身看看下面,她困惑地问我:“上面的和下面的,哪个是我们的?”

我说:“都是我们的。”

她说:“那就是我们打我们哟。”

我说:“可能是吧。”

她更加困惑了,而我更加说不清楚了。阅读通远门,就是阅读重庆历史,继而阅读中国历史。难度很大,我除了对历史顶礼膜拜,就只能站在落日前沉思。

那时的城墙也许还要高一些,更具有可攻性和可守性一些,也就是说,战争更具有持久性一些。否则那张献忠率领的60万兵马也不会久攻不下,转而令士兵挖地道,最后用火药炸毁城墙,才攻陷了重庆。那场战争距今已近400年,许多汗血和月光都镶嵌进石头缝里,一阵风吹来,还能听到遥远时代的鼓鸣声、厮杀声。

两门从沧白路移植来的大炮种在城墙公园最后一块平地上,这里没有文字记载,我猜应该是清朝用过的炮了。这又是孩子们的最爱,就像游乐场最后一个项目,也是最刺激最好玩的项目。孩子们当然不知道大炮是用来干什么的,眼前这两门大炮又曾经保卫过什么,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玩具,在家里玩小玩具,出门就玩大玩具。虽然我曾许多次对小孙女讲过,大炮是打坏人的。

这一次,我又问她:“妹妹,大炮是干啥子的?”她回答:“大炮是拿来爬的。”就跟她回答“屁股是拿来打的”如出一辙。

对于这些刚学会爬和刚学会走的小小孩,能一寸一寸爬到大炮的顶端,简直就是英雄无敌了。每每看见这个情景,我都会从内心感叹和平年代的来之不易,并蹦出一首诗的题目:孩子与大炮。

突然有一天,大炮不见了,小孙女不知它为什么不见了,我又对她说:大炮不是拿来耍的。

好几次在城墙上,都碰见文友许大立、曾宪国,他们喜欢在这里喝坝坝茶。曾宪国还说,不喝这坝坝茶小说就写不出来。

说起这坝坝茶的阵势,真是越来越大。尤以冬日的太阳天人最多。重庆的冬天,总是灰蒙蒙雨蒙蒙,不下雪不结冰,却阴阴的冷,真不知那冷是从哪个旮旮缝缝冒出来的。常说蜀犬吠日,其实改为渝犬吠日更恰当,这一地的喝坝坝茶的人,哪一个不是为着那珍贵的冬日太阳而来?

我也有过在城墙上请朋友喝坝坝茶的经历,虽然不是青山绿水间,不是清静优雅的茶楼,但那惬意、那放松、那自在,真有点神仙的感觉。满眼是人、是房子、是不多不少的绿色;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一架飞机正从高楼的缝隙斜插而过。满耳是人声、汽笛声、说不出什么混在一起的像要把城市抬起来的轰轰声,而它就是那么好!

那么好的我的城市脉动、城市气息、城市声音!

记得渝中报记者赖永晴要采访我的那一天,我住的楼房电梯坏了,便相约在城墙上喝茶。不想人多得连一张椅子都没了,只好坐在地上。

在遍是喝茶人的地盘,突然来了两个坐在地上不喝茶光说话的人,那样子有点不伦不类,像什么人在接头似的。好在赖永晴很会采访,事先又做了功课,我并不困难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后来,我同样在城墙上接受过晨报日报晚报的采访,早早地去占了椅子桌子,泡上茶。坐在通远门上,说着有关重庆的话题,真是再爽不过了。

说通远门不能不说金汤街,这打起仗来固若金汤的堡垒,如今城门大开,笑迎各方来客。尤以那个妇幼保健医院,生意兴隆业务火爆。好几次我在夜里11点路过回家,都见排着百人长队,有人正为“插轮子”大声争吵。原来全是挂第二天不孕不育号的。

现在的人啦,怎么会有这么多生不出孩子的?是环境污染,还是食品不安全所致?莫非这些身强体壮、红头花色的男人女人都是自己出了问题?我真的就纳了闷了。我居住的大楼,也就衍生出新新行业,或出租、或打造成小间病房,专供外地来的此类人士短暂居住。那些趿拖鞋、穿睡衣懒洋洋走路的人,就是怀揣希望的人。

金汤街寸土寸金的地盘精心使用,竟打造出一个小小停车场,停车场边的三棵树下还安放了五张条椅,很贴心,很温暖。那些来附近办事的车辆也有了方便。但是不够得很啊!实在找不到停车的,就只好停在路边,拥堵的金汤街更加拥堵,警察贴罚单,一逮一个准。不办急事不需打的时,这里也见有不少出租车进进出出,似乎很方便;一有急事就怎么也找不着车了,急死人了。

和重庆许多小街小巷一样,金汤街狭窄、拥挤,用接踵抵肩几个字完全不过分。许多年来我就这样习惯于小心翼翼行走。前些年去青海去新疆去东北,在广阔无边的青草里,情不自禁跑起来,才发觉我只会走不会跑,我的双腿早已丧失了奔跑的功能。

我供职的出版社在南岸茶园修了住房,那是环境优美的小区,最适宜老年人散步,重新学习慢跑。但是我又不想离开金汤街、老城墙,管它灰尘也好,噪音也好,挤也好堵也好,我都喜欢。推开窗好一个车水马龙!好一个蒸蒸日上!好一个历史文化街区!这么些年来我所有的文字都是靠这些声音这些气息滋养的。所以,我不能不纠结。

一鼎大钟用大篆体刻写出“金汤”二字,这是为2005年春正式建成的通远门城墙公园而铸的。大钟很有些古朴和威严的气度,但它确实是新的。它是老城墙的一部分,甚至可看作镇墙之宝,镇住岁月飘散在空中的一切污秽之气。时间很有耐心,和通远门古城墙一起,等它慢慢变旧,再过一千年,谁又来为它考古?

(傅天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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