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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老衣
来源:重庆日报
时间: 2018-07-09 02:40:24 | 编辑:周游

祖母的床头有只揭柜,这揭柜是她的嫁妆,曾用来盛放荞麦、绿豆、芝麻等少量杂粮。自从我的母亲带着丰厚的妆奁嫁入酉阳的这个土家寨子,这只揭柜便不再盛放粮食。

空置数年后,祖母眼看自己在老迈的路上越走越急,便安然卸下管理家庭的职责,转而专注另一件事情,开始着手打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行装,那只揭柜便专门用来存放她的老衣了。她声称:“说不定哪天,我就要做远客了,得有几身体面的衣裳,那边的人见了,晓得我虽苦,但末了也是享过福气的。”在许多老重庆人的心里,这是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前必要的仪式。

祖母这么说着,仿佛即将到来的远行,真的只是去山那边走一趟远亲,稀松平常得很,她倒是对“那几身体面的衣裳”兴致颇浓。父亲和姑母明白,也认真地筹备她的老衣。

说是筹备,其实是姐弟俩偶尔从集市上为她买下一两件行头,悄悄带回来交给她。紫色的对襟宽袖中袄,满身爬满金色的菊花,袖口和下摆镶黑色的宽边。斜襟的红缎长袍,也是衣襟和下摆镶黑色宽边。黑底红面的布鞋,两头船儿一样翘起,鞋底和鞋面也都用金线绣了花朵。那样的鞋,不像是要穿上赶路,用祖母的话说,“穿起躺。”

还有各式衬衫,袄子,袍子,各色中衣,颜色猩红,深黑,浓紫,暗绿,每一件都是亮面绸缎,浑身绣满大花,镶了黑色宽边,颜色、造型都触目惊心。

父亲和姑母为祖母置办老衣,态度并不十分积极,一年半载买下一件袄子,再隔三五个月,买回一双袜子。姐弟俩陆陆续续带回小物件交给祖母,她接过,用鼻子嗅嗅,再细细摩挲,老眼凑到花朵上,查看花朵的绣色,嘟囔:“好绸缎。”下一次,她会说:“好丝线。”或者:“好针脚。”

祖母每收到一件行头后,就用脑门顶开厚重的揭柜盖,把所有的收藏全抱出来,摊在一只巨大的竹筛里,一件一件细细摩挲检视。

就这样,他们仨,不疾不徐地,让这件事情缓慢从容地进行下去。像一个远行的人,必得将行装打点齐备方能上路。祖母一件一件地积攒,储备,那只黑旧的揭柜,是她在人世的藏宝箱。

遇到六月六晒霉,祖母在院子里两棵李树间拉上一根棕绳,用大竹筛把老衣端出来一件一件晾晒在绳上。

那些五彩斑斓的老衣像灿烂的虫羽,在午后的阳光下五彩斑斓,展翅欲飞,仿佛要带着祖母离去。这时候,我总忍不住大叫一声:“奶奶!”她正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打盹,听到我的叫声,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咳了几声,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我这才安下心来。

我十岁那年秋天一个阴雨的午后,祖母心脏病发作,一头摔倒在地,不省人事。等邻居七手八脚把她搬到床上,我的父母和姑母赶来了。这时祖母睁开双眼,看着围在床前的儿孙,已口不能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

母亲与姑母为她洗净身子,一件一件穿上老衣。最后,她安卧在一口黑漆棺椁里,全身上下富丽堂皇。她终于要去作远客了。

多年后再想起这一幕,我总疑心我的祖母走得如此仓促,是因为那些老衣像华彩斑斓的昆虫羽翼,它们频频振动羽翅的声音,催促得祖母失去耐心,最后,她的身体安上那些羽翼,翩翩远去。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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